人间丨缅北故事:我在“平安宾馆”的19天

因非法出入境阿飞被处以行政拘留十日

海报新闻首席记者 陈嘉伟 张珈玮 报道

许多天乃至一个月后,当每晚入睡时,阿飞还总能梦见自己逃离“平安宾馆”的那个晚上。因为梦见又被抓回“平安宾馆”,所以他经常性地在睡梦中惊醒。


【资料图】

阿飞在网上寻医问诊,一位心理咨询师告诉他,想要真正走出来,就需要他真正直面这段经历,最终阿飞选择在社交媒体上讲述这段充斥着欺骗、暴力、绝望但同样也包含善良的生死故事。

故事发生在缅北佤邦的一个电信诈骗园区,阿飞瞥见过一眼园区对外挂着的招牌——“平安宾馆”,这对于曾深陷其中的他来说,格外讽刺。

第一天:偷渡

见到阿飞时,他右手扶着腰,左手提着一个透明塑料袋,走路一瘸一拐。

在手提的塑料袋里,装着一瓶矿泉水,一套手机充电器,充电器是配他刚买的二手iPhone XR的,他听人说,这部手机在直播的时候不会发烫、卡顿。由于腰部和脚踝部的骨折,阿飞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在抖音上发一个作品,再进行一会儿直播。

从7月15日发布第一个视频以来,阿飞讲述自己缅北经历的账号已经获得了4.9万粉丝和23.1万个赞。阿飞告诉记者如果账号做得好,他以后想专职做这个,“最后能带带货就好了。”

阿飞家的两院房子只重新装修了一个,另一院于2008年装好的房子已经稍显破败,阿飞需要钱。

需要钱,成为这个故事的起源和根源。

5月4日,阿飞的亲兄弟阿胜打电话给还在老家的阿飞,说在缅甸有一个游戏传媒公司的工作需要人,“刚去工资能给到八千到一万吧。”根据最新的统计公报,阿飞所在的地级市,2022年的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三万一千多元,而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一万三千多元。

面对高薪诱惑,阿飞没有太多犹豫。5月5日其从老家出发,5月7日便到了西双版纳,当时准备一同前往缅甸的有三人,除了阿飞和阿胜,还有阿强。

在阿飞的讲述中,从接到电话到行至边境,他只用了4天,所以这当然也是一个充满着野心与胆量的故事。

“当晚九点半,从缅甸方向来了四个全副武装的人。”阿飞说当时他们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但是手无寸铁,他们也只能任人摆布。

阿飞承认自己是偷渡过去的,至于在没有手续的情况下就安排出境,阿飞是否有过怀疑时,阿飞告诉记者,自己首先是出于对阿胜的信任,“他是我亲兄弟,他怎么会骗我,另外跟阿胜对接的人也说手续都安排好了,我们就跟着去了。”

但是事后阿飞才知道,阿胜也被人骗了,骗子是阿胜女朋友的闺蜜的朋友。

阿飞藏身的树林

第三天:培训

虽然感觉不对劲,但刚开始,阿飞还不确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需要干什么。

“前两天都在休息,到了10号,所谓的‘园长’见了我们,给我们‘上课’。”“园长”向阿飞他们确认,“园区”就是在搞电信诈骗,“如果你们配合我们,挣到钱了可以放你们回去,如果你们挣不到钱,我就让你们后悔来到缅北。”为了给阿飞他们一个下马威,阿飞的兄弟被揍了一顿。

阿飞说自己曾瞥见过一眼园区对外挂着的招牌——“平安宾馆”,但对于处在“平安宾馆”的他们来说,“平安”是最奢侈的东西。

挨打在“平安宾馆”内司空见惯,“业绩完不成就要挨打,上班迟到也要挨打。”阿飞说自己曾亲眼看见一个小伙子因为上班迟到4分钟被打得口吐鲜血,“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小伙子了。”

“为了保命,我们就假装顺从他们,但实际上一直在想办法看能不能逃出去。”阿飞说此后十天他们一直在进行培训。

“培训的内容就是如何包装自己,如何立人设,还有诈骗的话术,大概有三四十页A4纸吧。”阿飞说,刚开始“园长”会让他们抄写这些资料,最终还需要背过,“他们会考核的。”

阿飞告诉记者,他所在的“平安宾馆”主要是利用确立恋爱关系去诈骗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区的华人女性,“我们会将自己包装成‘高富帅’,有自己的产业,为人体贴温柔、风趣幽默,最后以谈恋爱的名义取得被诈骗对象的信任。”

十天的培训结束后,阿飞接到了新的任务,为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写人物资料,但其实这时,阿飞三人已经谋划好了逃跑路线,就在等待一个时机。

第十八天:逃亡

5月23日晚,“园长”在“平安宾馆”内宴请宾客,大小头目们有的被派到厨房帮厨,有的去餐厅里端茶倒水,阿飞他们觉得时机到了。

5月24日凌晨两点半,阿飞三人从四五米高的屋顶跳下,越过挂满铁蒺藜的围墙,逃出“平安宾馆”。

时间回到一周前,有天趁着下雨,阿胜揭开了厕所通风口附近的吊顶,对“平安宾馆”外部的情况进行了查看,一个冒险的逃跑计划由此徐徐展开。

按照计划,他们将通过通风口打开厕所的吊顶再揭开屋顶上的瓦片,之后爬到屋顶上,然后往下一跃,跳到围墙之外。

事实上,他们当天也是那么做的,在逃跑之前,他们还去拿回了自己被没收的手机,只是在翻越围墙的时候出了一些意外。

阿强是最先跳下去的,阿飞说阿强身材比较瘦,跳的又高又远,所以落地时几乎没有受伤,而阿飞和阿胜在跳落的过程中,脚部被铁蒺藜挂住,而受了伤。尤其是阿飞,几乎是背部着地摔了下去,“当时我伤得最严重,阿胜和阿强想要扶着我一起跑,但是我怕拖累他们就叫他们先跑,再找机会救我。”

想着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阿飞往回折返,躲到了“平安宾馆”附近的一个杂草丛里。“当时我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好在,阿飞并没有被发现,“我在树林里躲到大概凌晨五点半(5月24日)的样子,听到外面没动静了,我就动身往外跑。”

由于腰椎和脚踝骨折,阿飞的逃跑几乎是用爬的。5月24日9点左右,阿飞爬到了一片树林里,他给阿胜打了电话,阿胜告诉他自己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司机已经把他们送到了安全的地方,阿飞要来了司机的电话。

不巧这时阿飞听到了犬只的声音,“我怕是找我的,我就给身上抹了一些泥,想掩盖气味,之后我躲到了附近的贫民区中,一个老太太让我躲到了她的家中。”阿飞说当晚下大雨,当地村里的管理者曾到老太太家巡逻,之后发现了他,“我当时很绝望,抽了老太太家的一把刀拿在手上,对方也没过多纠缠,或许他也不是坏人,但我当时也不敢信任他。”

待巡逻走后,阿飞躲到了另一处的一个猪圈附近,直到5月25日天亮。

逃亡过程中阿飞的脚踝部骨折

第十九天:回家

5月25日天亮以后,阿飞通过一个当地的老爷子找到了一个家中有摩托车的年轻人,“当时我也害怕他们是坏人,但是没办法了。”幸好,阿飞再次遇到了贵人。

“当地的年轻人普遍会说中文,我告诉他我给他三百块人民币,让他带我找到一个地方可以给手机充电。”最终阿飞找到了一个偏僻的旅馆,给手机充上了电。

阿飞联系上了送阿胜、阿强两人到边境的司机,也最终前往了安全地带。

回忆起逃亡的经历,阿飞还是心有余悸,“万一遇到的人有一个有坏心思,我肯定就回不来了。”

阿飞说,当时送他的司机只能送其至缅甸边境,剩下到打洛口岸的一段路需要他自己走过去,他手脚并用,走走停停,在确定安全后,劫后余生的压力陡然释放,“我坐在路边哭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我,还有人给水和吃的,由于身体状况难以支撑,最后是一个早上去缅甸那边卖东西的中国老人,用三轮车将我带回打洛口岸的。”

因为阿飞在缅甸期间没有真正实施诈骗,所以勐海县公安局仅以非法出入境为由,对阿飞处以行政拘留十日的处罚,不过由于阿飞的身体状况,拘留并未完全执行,5月27日,勐海县拘留所向阿飞开具了《解除拘留证明书》,解除了对阿飞的拘留。

5月31日,阿飞回到老家。

回到家后,阿飞一直在养伤,夜里入睡时也总能梦到自己在逃亡或者是被人抓住,社交媒体上一位自称心理咨询师的人开导阿飞说,想要摆脱恐惧,就需要他直面恐惧,战胜恐惧,这样才能真正放下。

所以阿飞决定在抖音上注册账号,讲述自己的逃亡故事,以警示更多想要在缅北淘金的人。阿飞告诉记者,据其观察,“平安宾馆”里的不少人在来之前,很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将要做什么,“他们认为靠诈骗能赚钱,但是他们想象不到那里会遭受非人的待遇。”

开通抖音账号后,有向其求助怎么能将孩子从缅北解救回来的家长,也有威胁他“蹦跶不了几天”的人。阿飞告诉记者,面对求助,自己也很无奈,“我自己跑出来已经实属万幸,我哪有能力帮别人出来。”阿飞告诉记者,也有人联系他说自己能在缅北捞人,希望阿飞可以跟他合作,将求助者介绍过去,“但我哪敢啊,我现在不会随意相信网上的人了,万一好心办了坏事,我也是要负责的。”

对于未来,阿飞还没有做好决定,看着不断上涨的关注数和点赞量,阿飞在找一份普通工作和做“网红”之间摇摆不定,“如果账号做得好,我还想找几个人一起,把我在缅北的经历拍成短片,以警示更多的人,‘粉丝’多了,能带带货也挺好的。”

阿飞野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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